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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世界不应该只有股票——比歌在彭博的1642天

春晓 交易门 2022-05-29

清晨4点半,比歌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。冬天的香港,窗外还是黑乎乎一片。身旁,太太正在熟睡。

比歌和太太在纽约相识,一起返港。他们安家在新界西贡区的新镇将军澳,离中环约16公里。总面积600尺(合56平方米)的两房小家虽不可“三面下床”,却温馨舒适。

比歌简单洗漱,来不及刮胡子,穿上整洁的白衬衣和长裤,蹑手蹑脚出门。

清晨4点40分,比歌走出家门,坐上在楼外候客的出租车。

此刻香港道路交通畅通无阻。司机穿过海底隧道,沿着东区走廊一阵狂奔。15分钟后,车已经停在香港中环长江中心门口。

长江中心地处中环黄金地段,位于汇丰银行总行和中银大厦之间。

香港首富李嘉诚旗下长江集团的总部位于大楼顶层——62层。比歌供职的彭博占据长江中心25、26、27层,以及18层(半层)。在彭博工作的4年半里,他撞见过李嘉诚不超过5次。

长江中心的其它租户也多是“财大气粗”的跨国金融巨头,包括美银美林、高盛、麦肯锡、巴克莱、加拿大皇家银行、黑石等。

清晨5点,比歌已经走进长江中心大堂。在这个时间点,他偶尔能在电梯里撞见一两个西装革履、去其它楼层上班的Banker(投资银行家)。

而在彭博办公室,比歌有时能碰到Bloomberg TV的韩裔女主播(为了跟美国的播放时间衔接,彭博电视的人早上4点半就要到公司)。除了电视部,比歌是全公司最早到的人。

再过一个小时,早上6点,香港交易所(以下简称“港交所”)将开始在网站上发公告。比歌需要一一浏览,并把重要的信息发布到终端。等到早上8点香港各大投行的banker们开晨会时,比歌希望他们已经能够在彭博上读到自己发的、对他们工作有用的信息。

在自己的位子前坐下,比歌登陆进系统。他面前是4个垂直叠放的电脑屏幕。

整层楼静悄悄的,天依然没有亮。


1


成立于1981年的全球金融数据和信息提供商彭博总部位于纽约, 由前纽约市市长彭博创办。通过超过30万台终端,彭博每天给全球的基金经理、交易员等业内人士提供实时新闻和数据。

快速、准确的信息,是所有金融交易的基础和关键。提供这样的信息给交易者,是彭博赖以生存的基石。

根据美国政治新闻网站Politico.com 2015年8月的一篇报道,彭博每年的营收估计有90亿美金,其中70亿来自销售彭博终端。

作为彭博商业帝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,彭博新闻在全球72个国家有2000多名采编雇员——其中就包括比歌。

比歌瘦瘦高高、肤色白皙,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。他是出生在香港,在美国读书并工作,又“海龟”回香港的80后。

从2011年2月开始的4年半时间里,比歌的职位是彭博香港的速度记者(Speed Reporter)。

“速度记者”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、超大阅读量,以及顾名思义具备快速发稿能力。

简单说来,比歌每天要关注所有香港上市公司的动态。一旦有重要的市场新闻、公司业绩发布或其它通告,他需要在最短时间消化信息,抓住重点,写成符合彭博要求的新闻标题(Headline),发布到终端。

彭博编了一本厚厚的采编“圣经”《The Bloomberg Way》(彭博方法),供编辑记者学习。这本书从彭博的新闻准则讲起,结合实例,对于怎样写标题、导语,各种不同类型的故事应该怎样去采写,都有详尽的说法。

我曾经花过几天时间仔细读过《The Bloomberg Way》,获益匪浅。不考虑版权因素,这本书绝对应成为财经新闻专业学生的教材。

按照《The Bloomberg Way》的说法,比歌每天都要写几十条的新闻标题不应该超过63个字母,应尽量包含一个或多个以下元素:Surprise(让人惊讶的元素), What’s at stake(受影响的人或事), Names that make News(有新闻冲击力的名字), Conflict(冲突), Conflict Resolution(冲突的解决方案)。

“你刚刚是说你要关注‘所有’上市公司吗?”我问。

根据港交所官网信息,香港交易所主板有1599家上市公司,创业板有211家。哪怕仅仅关注十分之一的公司,哪怕一个字也不写,也是巨大的工作量。

“对,所有。”比歌说。

这还不是全部,除了上市公司,比歌还必须关注可能影响中国市场的突发新闻——比如地震、爆炸、罢工等。

平均下来,比歌每天至少工作10个小时以上,发布40-80条新闻标题。这些新闻标题会实时出现在彭博终端,成为金融机构和交易员的参考。

在美国和香港具有多年从业经验的基金经理思凯告诉我,他自己和同事每天都会使用彭博终端浏览市场信息、股票价格走势、公司报表、经济数据等。

“但我自己很少看彭博的新闻。”思凯说,“因为我们会跟公司的CEO、CFO随时通话,所以我们了解的东西比彭博专业,也比他们快。”

另外一名有10年从业经历的基金经理告诉我,彭博终端是交易员“标配”。“如果所有人都有,那你最好也一定有。”他说。

事实上,彭博的行业垄断地位已经让不少华尔街投行感到不安。根据美国商业新闻网站Business Insider 2014年8月的一篇报道,包括高盛、摩根士丹利在内的数家投行当时有意投资一个专业的实时聊天软件,并寄希望于用它取代最受华尔街银行家们欢迎的彭博聊天软件。彭博聊天软件跟它的数据终端绑定销售,这就意味着使用者每年要支付20000美金的费用。而高盛等投行当时欲投资的聊天软件对用户是免费的。


2


“速度记者”有点像战场上的冲锋队员。如果遇到突发新闻,比如央行降息,比歌有绝对的权限直接发稿,不需要经过编辑审查和修改。

对于关注上市公司的速度记者们来说,最忙最累的就是财报季。加入彭博的第一年,比歌遇上财报季,他平均每天要发超过100条新闻标题。

在那段时间,还是新手的比歌错误百出。

“我那时真是什么都能弄错,Billion(十亿)和Million(百万)能写错,货币能弄错,连公司名字都可以写错。”他说。

因为出错,比歌隔三差五就被老板叫到办公室“照肺”(粤语:批评谈话),但似乎没用。

越骂越错,似乎看不到头。短短的两个星期,比歌前前后后出了16个错,个个都是硬伤。

和比歌同时间段入职的另外一位速度记者,一位新加坡同事,好几个月才出了3个错。“我两个星期就把人家一年的错给出掉了。”比歌说。

“那时虽然没人说要炒我鱿鱼,但每天走进办公室,我都在心里说,他妈的,今天要滚蛋了。”他回忆道。

比歌的状态让他的同事,另外一位香港速度记者,和一位白人编辑感到担心。他们纷纷建议比歌先把速度慢下来。

“他们劝告我,你以前5秒读一个通告,现在就花15秒、20秒来读。”

是的,对于争分夺秒的速度记者来说,很多时候,他们真的只有5秒种来读一篇通告,再花10秒钟来发稿。再慢,你就只有输。

“那段时间我真的很难过,回到家几乎都要哭出来。”比歌说。他的太太曼迪见证了他痛苦的适应期。曼迪说,那阵子比歌情绪十分低落,每天回家都会说今天又错了什么。曼迪认为了除了全新的工作需要适应外,比歌的慢性子也加剧了冲突。

“以前他在纽约报社工作时,每天到晚上11点截稿时间,采访主任都要站在他面前催稿。”曼迪说,“这样一个慢条斯理的人,现在进入秒级的速度竞争,自然是极大的挑战。”

比歌曾经在纽约一家日报工作,也是在那里邂逅了曼迪。

为了让自己停止犯错,比歌花了连续两个周末,来来回回地读港交所官网上的通告。他把自己训练到这样一种状态:只需要5秒的时间,他可以迅速抓住一条通告的大意,了解通告的类型。“究竟是Earnings(业绩发布),还是Deal(买卖),以及大概是什么类型的deal。”

在快起来之前,比歌终于慢了下来,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和信心。经过最惨的两个星期,他把整个月的错控制到了20个以下。

说起那段备受煎熬的日子,比歌引用电影《蝙蝠侠》里Alfred的话说:“Why do we fall? So we can learn to pick ourselves up(我们为什么跌倒?是为了学会自己爬起来)。”

比歌说,之后他在彭博遇到过很多挫折,但每一次都自己能把自己拉起来。他说,从失败中自己爬起来的本领,这是自己在彭博最大的收获。


3


在香港出生的比歌16岁半时搬到纽约,本科读的是传媒学和英语。大学快毕业时,他误打误撞进入纽约当地一家华文报纸实习,并很快就拿到了对方的工作邀请。

“我也想去《纽约时报》实习啊,可是那个难度真是太大。”比歌说。

比歌在那家华文日报当了3年记者,负责当地侨团新闻。偶尔,他也会跑跑当时纽约市市长彭博的新闻发布会。

雨婷,一名和比歌同时期在纽约当记者的朋友说,比歌刚当记者时“普通话极差”,不仅不能说,还听不懂。

雨婷回忆说,有一次,大家都在写稿,比歌突然抬起头说,“有乌烟”。大家以为着火了,四处查看,却没有看到任何烟。“乌烟”,在粤语里是“苍蝇”的意思。

比歌普通话水平今非昔比。我跟他所有对话都用普通话进行(偶尔夹杂英文)。虽然在某些用词上他仍需要我提醒,并且有时分不清平翘舌音(比歌把4月念成shi月)。

不仅仅是普通话,翻出那个时候比歌的一张照片,他竟然留着摇滚青年式的齐肩长发,和现在这个穿白衬衣,说话稳重,在中环上班的青年比较真是判若两人。

纽约华文媒体竞争激烈,薪酬低廉。比歌那时每个月到手大约2000 美金。同一时期我也在纽约生活。那时我在离曼哈顿中心坐地铁约40分钟的布鲁克林租一套30平米公寓,月租900美金左右。

其实并不仅仅是华文媒体薄待记者。根据我当时的调查,纽约英文媒体记者的收入水平也八九不离十。

一个字:穷。

严峻的收入前景让比歌开始思考自己未来的职业规划。

“那段时间我意识到,我要继续做新闻这行,并且过上正常的生活,要买房、结婚、养孩子,那就一定要去财经媒体,一定要去最顶级的财经媒体,而且要去英文财经媒体。”比歌说,“因为只有英文媒体,才会认可和重视我的专业素质。”

比歌从那时起,就把眼光锁定在了彭博上。


4


“彭博是台非常大的机器,而我只是里面一颗螺丝钉——或者说时螺丝钉上面的一小块铁。”谈到在彭博的4年半,比歌说他最强烈的感觉就是自己的渺小和可替代性。他甚至认为机器很快会取代人,成为发稿主力。而这对于科技实力强大的彭博,并非很难想象的事。

然而,就算只做彭博的一颗“螺丝钉”,也绝非易事。

彭博在业界是出名的难进。首先,你要优秀。在申请彭博的工作时,比歌有美国大学的双学士学位,还拿到了香港科技大学金融学硕士。

彭博香港分社的社长曾经告诉我,香港分社的员工平均从业资历为10年。只有极少数情况下,彭博会招收刚毕业的本科生。

其次,你要比其他竞争对手都更加“饥饿”。为了让自己更有竞争力、更积极,比歌在申请工作时,苦练在黑莓手机上写稿。

“我告诉我的招聘经理,我知道彭博记者可能随时需要在外面写稿,而我已经可以在黑莓上完整地写一篇新闻稿。”

然而,比歌的申请还是卡住了。在经过第二轮面试后,有几个月,没有消息。

其实这对于彭博的招聘流程来说非常正常。普通申请人要经过六轮面试,整个过程可以轻易消耗6-12个月。

比歌并没有放弃,他一边等,一边给另外一家珠宝杂志写稿(比歌父亲在香港经营一家珠宝店,所以他对这个行业并不陌生),同时还一边考着注册金融分析师(CFA)。在CFA一级考过之后,比歌写邮件给当时的香港分社社长,跟他“分享”这个好消息。

社长对比歌的进展汇报十分满意。冻住的申请也活了过来。再经过几轮面试,比歌终于拿到了向往已久的工作邀请。

比歌告诉我,一个从本地招聘的速度记者,如果不是公司主动出击挖过来的,起薪大概在每月3.5-4.5万港币。公司每年按表现加薪,最高可达15%。

然而比歌在彭博,似乎更多的是为了一种荣誉感在拼搏。

虽然按照公司要求,他只需要7点到办公室。但比歌往往6点就到了。遇到繁忙的财报季,他一定会在5点之前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。

比歌的岗位是速度记者,照理说只需要为终端写新闻标题。但他还主动做了很多超出自己职责的工作。

“因为我关注那么多上市公司,信息充分,所以有时会有很好的点子,便会主动去跟编辑申请写长的新闻。”比歌写了很多详实的长报道,在某些领域甚至成为了编辑们心中的“专家”。

比歌说,对于彭博这样一台大机器里面的“螺丝钉”来说,保持开放的心态至关重要,因为只有这样,个体才能最大限度地去学习。

“你要努力走出你的comfort zone(舒适区),去探索其它的领域。”他说,“至少我是努力这么做的。”


5


“我总觉得彭博像是少林寺,等你进去学到了功夫,打完了18铜人,你也就该离开了。”比歌说,“不过我说的是金庸写的少林寺,不是现在新闻里的那个少林寺。”

今年7月的一个早晨,比歌离开了自己奋斗了4年半的战场。

他早上9点走进办公室、通知人事。12点之前,他已经办完手续。连桌上的东西都不用自己打包,只要打个招呼,彭博会负责打包并送到员工家里。

相比起入职的繁复和漫长,离职显得那么地轻松。

比歌对彭博并非没有留恋。对于自己在这里接收到的最专业、最严谨的财经新闻训练,对于在彭博这个巨大舞台给予他的机会和视野,他充满感激。他只是觉得,自己到了离开“少林寺”,用学习到的技能去创造一些新东西的时候了。

我问比歌离开是否因为工作强度太大。他摘下一直戴在头上的棒球帽,让我看他的白头发。

“我入职时一共最多只有四五根白头发。”他说。现在,他脑袋上前后左右都在冒一撮撮的白发。看到这么多白头发,比歌自己都吓了一跳。“我不能说跟工作有关,但肯定是和情绪有关。”

跟比歌同时期当记者的朋友大多已经转行。有的做公关,有的当房地产经纪人,有的进了保险公司。过了三十而立的年龄,比歌也开始关注人生的其它维度——虽然还没有清晰的目标。

“我想人生中有一段时间,能够不用天天盯着市场和股票,绝对是一件好事。”比歌说,“只有这样,等到我重新来看金融市场的时候,才会有全新的视野,才能创造新的价值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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